文｜焦元溥（英國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，知名樂評與作家）
對歌劇迷與歌劇院來說，2024年必然特別忙碌——這是普契尼逝世百年紀念年，也標誌了歌劇黃金時代結束一世紀。與他同輩的義大利同行，多數比他長壽，卻全都後繼無力，甚至不再創作。阿爾卑斯山另一邊的史特勞斯雖然老驥伏櫪，他寫於1920年代之後的歌劇卻也無一能再創昔日盛況。當電影逐步成為大眾娛樂的主流，歌劇的輝煌也就宣告落幕。
落幕就落幕吧，至少普契尼是何其光彩奪目的句點。他的歌劇忠於義大利傳統但又面向世界，是繼承也是創新，不只獲得義大利乃至全世界所有階層的喜愛，更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。賣座巨片《007量子危機》和《不可能的任務：失控國度》，都把他的歌劇場景搬上銀幕，還成為重要情節互文。想想COVID-19疫情開始之際，義大利如何以空軍彩煙和〈公主徹夜未眠〉為人民打氣，進而令所有人都掉了眼淚，不難想像普契尼無遠弗屆的魅力。
萬丈高樓平地起，普契尼的輝煌從何而來？答案就是他的第三部歌劇，1893年首演的《瑪儂．雷斯考》。《瑪儂》小說原是普弗神父(Abbé PRÉVOST,，1697-1763)於1731年寫成的七冊著作《一個貴族的回憶與冒險》之最後一冊《騎士德．格里厄與瑪儂．雷斯考的故事》，描述法國路易十五時代貴族子弟的荒唐生活。由於細節詳實，讀來香豔刺激，難怪一時洛陽紙貴，畢竟大家都愛放蕩荒淫的現實傳奇。
說白了，故事就是貴族青年格里厄愛上平民美少女瑪儂，一癡笨一貪玩的糊塗帳。兩人雖然愛得死去活來，女方卻可為了金錢而隨時拋棄男友，而男友倒也知之甚詳：「如果我所能給予的只是忠貞不渝的愛情，那麼毫無疑問，她會為另一個有錢人而拋棄我。」當瑪儂的哥哥提議妹妹接受老色狼包養，瑪儂竟然也不反對，還和男友曉以大義：「我可憐的寶貝，難道你不認為在目前情況下，忠誠是很愚蠢的嗎？如果連麵包都沒有，我們還怎麼能彼此相愛呢？飢餓會使我犯致命的錯誤，但總有一天，我會帶著對愛情的眷戀離開這個世界的。」此話一語成讖 。小說結尾，兩人流放異鄉，瑪儂在飢渴中累死於格里厄懷裡。壞女孩最後付出代價，讀者看了卻有飄飄然的快感。
是的，快感。拜金拜得理直氣壯，呆萌呆到義無反顧，誰沒有過這點敢想卻不敢做的放肆，奢望能浪擲青春荒唐一場？天真又墮落的瑪儂，自小說問世後就跳出書頁，成為都會拜金女的永恆代表。在普契尼之前，歐貝爾和馬斯內都以她寫過歌劇，後者的《瑪儂》至今仍是熱演不輟的經典，1884年首演， 1919年就演破千場，是十九世紀後半法國歌劇的代表。最懂女人心的普契尼果然也想寫瑪儂。他既要走自己的路，也要避開前輩鋒芒，尤其要有好劇本。他前兩部歌劇都毀於此，這次絕不重蹈覆轍。《瑪儂．雷斯考》腳本最終由至少三位作者前後花了三年才寫成。他們刻意閃開馬斯內寫過的場景，情節隨之調整配合，成為各幕宛如小天地的場景歌劇。普契尼則強化每個場景的戲劇張力，讓瑪儂變得更成熟也更具渲染力，每段都有精彩爆點，令觀眾從頭興奮到尾，滿溢當時義大利寫實主義歌劇獨有的沸騰熱血。一如普契尼所言，「馬斯內以法國人的方式感受瑪儂，音樂裡充滿香粉和小步舞曲。我則以義大利人的方式去感受瑪儂，充滿絕望的激情。」
我們也由此看出普契尼的絕頂聰明。就題材而言，描寫十八世紀法國貴族子弟生活的《瑪儂．雷斯考》，實在不切合當時以描寫低下階層為尚的寫實主義風潮，但普契尼就是能用這個潮流的語法，混搭擬古風的法式音樂，調和出奇異又美好的和諧。於是，我們在第二幕開頭能聽到牧歌與嘉禾舞曲，又在結尾目睹淒絕至天崩地裂、彷彿整個世界都要隨之陪葬的瑪儂死亡場景。普契尼熟知義大利傳統，也熱心接納華格納的技巧，以及馬斯內精細繁複卻又效果出眾的筆法，在《瑪儂．雷斯考》創造出生動優美的旋律和艷麗多姿的色調，聲樂與樂團皆然。此劇濃重又抒情，高度交響化卻始終不忘歌唱美感，最後大獲成功，完全不是僥倖。
普契尼顯然對這部成名作偏愛有加，來來回回不斷修訂，以致留下諸多版本可供選擇，也讓《瑪儂．雷斯考》成為精雕細琢，讓人一聽難忘的經典。它或許沒有作曲家之後的《波希米亞人》、《托斯卡》與《蝴蝶夫人》那麼常演出，卻也是女男高音的心頭好，〈間奏曲〉更是許多指揮大師的最愛。這次衛武營以此劇紀念普契尼，確是行家之選，加上國內外頂尖聲樂家，希望你絕對不要錯過，一起見證普契尼全方面的精彩。
